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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杨:​流光之声,从我的耳朵到我的心灵

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-11-04


电影《The Reader》剧照

流光之声


文/简杨


 

从家到上班的地方,只十五分钟的路。我总会用这段时间听广播。

 

听给了我莫大的享受。冬天时尤其如此。清晨的街道宁静空旷,结冰的路上闪着光,前面车辆白色的尾气在寒冷中散着,路的两侧房子高矮不一,黑黑地,只有一些影子。别小看黑暗,像西部这样严酷的冬天里,严寒会持续几个月,人的心里总笼罩着重重阴影。我离开家时是这样的黑暗,同样的黑暗也在回来的路上等着。

 

但从广播里传出的声音是光明。早间音乐节目的主持人总在那时柔声说话。他的广播站在纽芬兰,当西部的人还在寒冷的黑暗中挣扎时,那里已经东方破晓,朝霞的线条和明亮在他的声音里流动,为我带来一种遥远的安慰。

 

听广播,坚持地做,是最近几年的事。其实小时候也曾将耳朵贴在收音机上,但听像是一条细弱的小河,慢慢中断了。这几年,这河又突然流动了起来。

 

如果溯源而上,它肯定流自我那个离古塔和农田都很近的小学。学生里有我们这些“公司子弟”,还有不少农民的孩子。一位老师每逢需要朗读或者领颂时,总会将我叫起。有一天她对我说,她把我推荐到了少年宫的故事组。

 

人生的忧愁和喜悦,好像就从故事组明朗。在那之前,我无知快乐,心中没有高低之念。农村同学虽羡慕我们的父亲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,在收割的时候,我们却会跟在他们父亲的身后拾青。

 

少年宫是一座有西洋风格的建筑。第一次见到高大的石柱和美丽的拱窗时,我如入梦中。那里还有美术组,音乐组,舞蹈组,航空组,坐在故事组的教室里,琴声和歌声不时隐隐传来。老师是个年青的女子,戴着眼镜,两条中长的粗辫子常在胸前摆动。她教我们发声,在哪里加强,怎样变弱,如何表情,何时动作。少年宫离省医院和几个大研究所不远,大多数的孩子也是那几个单位的子弟,很自得优越,我和同校几个孩子却窘得连表演时用的衣服都要借。我也就一下踏入人世,忧愁起来。

 

我的朗诵生涯结束得很快。每次去参加活动都没有轻松过,后来又见证了一出闹剧,一个农村同学在几个女孩子寻找虱子的好意中羞辱地大哭不已。惊恐着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类似的“帮助”,我逃之夭夭。

 

推荐我的老师耐心地问:“怎么就不去了?”她是一个寡语的女人,和学生们平时不苟言笑,肯定是偏爱我的,只是面对她的目光,我无法说出自己的紧张和屈辱。其实我很喜欢朗诵,在故事组每次被叫起表演时,觉得下面的人都消失了,敞亮的窗外阳光明净,我就沐浴其中。

 

好在我们很快就搬家了,我不用再面对那位失望的老师。但不过只是从城南搬到城中,如果以少年宫为中心,两个家都在同等的距离上。

 

在新小学读了一阵,又遇见两位老师,都喜欢叫我读课文。坐在涂着波浪状的白广告色的窗户旁,我总爱翻着语文课本。不知从何时起,每天课间操结束后,我会走到一间小屋里和几个同学碰面。我们是学校的广播员。朗读资料有老师提供的,也有我们自己的。我总带家里的《少年文艺》和《儿童文学》去。

 

不知是哪位老师的主意,我又被推荐到了少年宫的故事组。老师还是从前的那位,白衬衣,大辫子,清脆的声音。上次的逃跑让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,但小孩子的心理有些怪,觉得又是两年过去了,也许她忘记我了呢。可在我报到后的当天,她就点起我的名字,我只好不安地走上台去。

 

后来有位老师失望地问:“你想不想长大了做广播员?”


大概不想,因为我又一次从故事组逃跑了。

 

但就是那时,我突然沉溺在了阅读之中,下学之后就坐在阳台上大声朗诵。天明媚,心中安祥,旧城和街道都在下面的不远处,越过去,觉得火车站以及它身后的东山都能看到。我母亲总在厨房里忙碌,别人各自忙着他们的事情,而我就喜欢那样朗诵。最爱的诗篇有女神,雪莱,拜伦,还有一些翻译小说。经常在朗读之中,我父亲就下班回来了,我也收拾起书本,进去吃饭。这样读了一阵,突然有了羞耻之心,觉得四邻五舍都知道那孩子有些波动,也许在议论我呢。虽依然读着,但声音小了很多。


多年之后,我回到老宿舍里,在一扇窗下突然听到一阵琴声。家人说那是老邻居的孙子在弹奏。我听了一阵,心里很是温暖,也便想起了过去的自己。在那样一个年龄,内心的波澜总得有一种方式释放,朗诵是我奇特的解脱。


电影《The Reader》剧照


除了读着,也还听着。那时候,收音机是多少人的宠儿。

 

刘兰芳来了,单田芳也来了。跟着评书,学会了很多套话,如雷贯耳,皓月当空,三生有幸,自然也有乱臣贼子,十恶不赦。午饭后还有长篇小说联播。每逢报时,广播里总有一个声音,“刚才最后一响,是北京时间X点整”。起初还想过,北京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。我弟弟则很忠诚地听着孙敬修讲故事,以及“嗒滴嗒、嗒滴嗒……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”。听的魅力,其实就是发现了新的天地和感受,自己的小世界微微晃动了起来。

 

家里有了一个简单的卡式收录机则是我大学二年级的事情。我对台湾台和BBC好像一直没有过很大的兴趣,只钟情美国之音的中文广播,听过慢速英语和音乐。干扰是那样的多,让人不能不绝望地调着收录机的方向,一会儿东一会儿西,天线拉长了又缩短,在旁边放一个杯子不行,就再放一个,或者干脆把它端在手里,在屋子里走动。主持人的咬字发音都很标准,有一种普通话所没有的韵味,亲和,自然,像在与人交谈。


我当年并没有出国的欲望,慢速英语断断续续,对英文歌曲的热情却始终如一。有次为了收听当年的十大金曲,将歌先录制下来,然后一个词一个词地倒回去,尽自己可怜的英语水平去记录。我最难忘的两首歌是Longer和To All the Girls I've Loved Before,后来漂洋过海才知道Longer(爱你更久) 是Dan Fogelberg唱的。“早过深海里有鱼之前,高过任何鸟儿飞及之处,远在天空有星辰闪烁,我已爱你……当多年之后,爱火变弱,燃着我们生命之书的词句,封面破裂,书页渐黄,我依爱你”,当重新听到那首歌时,多少往事又重现眼前!

 

我弟弟上大学之后,听的是台湾的罗大佑和周华健。我有年夏天回去,他总在放那几盘磁带,每到自己喜欢的歌时,就立即提醒我好好听。罗大佑的《鹿港小镇》总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我,当然那时并不知道他从未去过鹿港,也不知道那是因为一个离乡人的怨艾而刺激出的绝唱。而周华健用女声假唱的《明天我要嫁给你了》总让我忍不住微笑。我和弟弟是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,家人都用一种宽容呵护的态度对待我们,忍受我们把音量开到最大,也不管我们疯狂地高声合唱。人生百年,那样的单纯和快乐真是短暂。


几年之后,我在天津的一条街道走过,突然忍不住朝一个街心公园看去。那里正传来周华健温柔的声音,“……明天我要嫁给你啦,明天我要嫁给你啦。要不是每天的交通烦扰着我所有的梦。明天我要嫁给你啦,明天终于嫁给你啦。要不是你问我,要不是你劝我。可是我就在这时候害怕惶恐。”

 

那时很喜欢将自己的歌声录下来,如果有了新歌,又洗去重来。还与系里的两位同学录制过田间的一首长诗。但奇怪的是,和照片相比,我对声音的保存从没有在意。走了几十年长路的人,相册有好多本了,记录着不同的人生阶段和情感瞬间。但声音,就在嬉笑之中一遍遍擦过,竟什么也没有流下。


多年前,我在收拾从国内带来的一些旧物时,发现了一盘索尼卡带,里面竟是我和咿呀学语的女儿在对话,那是我最后一次从卡带里听到自己的声音。尽管从前总和弟弟声嘶力竭地唱流行歌曲,那次听到,却像好长时间没有在镜中看过自己一样,有一种奇怪的感受。人看到自己时也许可以无动于衷,却会为听到自己而微微震动,像发现了一种深埋在地下的东西,一个影子从浓雾中渐渐清晰。

 

在身体的一切变化中,声音的变化最不为人注意。如果在变老的过程中,声音变得缓慢,那就如风霜蚀去了光滑的皮肤,敏捷的身体迟钝臃肿,心中千疮百孔,世界物是人非,年轻的声音成了一面奇怪的镜子,像是保存了一些影子般的东西。

 

如果仔细地听,能听到流光的脚步,听到时间似一支箭,正朝着远方坚定地离去吗?这些年来,失去的人渐渐多起,我总记着最后一次见到他们,他们最后的声音。我父亲去世之后,我最想念的是和他说话,而他的声音在一段时间里,也总在我绝望的回忆里默默地响着。他的脚步,笑声,呼唤我的声音,我们谈话时的默契,那些曾经存在的东西,我成了唯一的见证。真是音容笑貌,永远长存。他的声音和形像存在一盘CD里,他最后的生日。我想听想看,但至今没有勇气。他的一切都包裹在时空的厚厚的黑暗中,不会破茧重生。这就是死,这就是失去。

 

我在帮助一些老年人填写表格时,有时会遇到几个问题:你戴眼镜吗?你有假牙吗?你有助听器吗?很少有人在年事已高时依然拥有全部健康的感官。我也在心里问过自己:如果在老了的时候,你可以有一种奢侈,能选择一个健康的感官,那会是什么呢?

 

曾遇见过一位老人,她得了白内障之后,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,但她总会从身边走过的人里“认出”我。我的声音,我的脚步。她每天早晨起来,都要听广播,将频道定在加拿大广播公司的一台,一个新闻与文化的综合台。人的一生是一个不断复杂又不断简化的过程,她有过头衔、声誉、地位、财富,退休之后,健康恶化,生活不能自理,一生所有就只剩下几本书和一个收音机。看着她坐在那里,白发苍苍倾听着外面的世界时,我总不能不想到人的无助。除了听广播,每隔几天,有位清瘦的中年女人还会来探望,为她朗读艾米莉·勃朗特的《呼啸山庄》,她最爱的小说之一。到老人与我告别的时候,书只读到第十四章。

 

出国后最初的几年里,我的很多行为都是在电脑上进行的,比如交流,表达,欣赏。如今的时代,是一个自我闭合的时代。如果说,我曾经是寻找声音的一代,后来我却汇入了沉默的人群。沉默的群体很大,并不仅仅局限于年轻人。多数人的沟通都在沉默孤独之中进行,如室内,短信,电脑。有时候我会想起Simon & Garfunkel在The Sound Of Silence里的歌词, “人们说话却没有交谈,人们听着却没有倾心贯注,人们写着歌曲却没有分享”。人们在匆匆走过马路时都不忘记将手指放在手机上,但不知为什么,好些东西都变得比以前更轻飘。

 

如今,我听的时候又多了起来。经常在读书,写作和做家务时,会找到自己喜欢的广播台。似一种健康的解药,它帮助着我从计算机控制的行为里慢慢地挣脱。

 

有一次,我在一个诗歌朗诵会上听到了我女儿的声音。看着她,我不能不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阳台。那个沉溺于阅读的小孩子已完全是一个陌生人,童年也遥远得变成了记忆。我完全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选择那样的方式释放,但觉得非常奇妙,女儿在差不多的年龄,又发现了阅读和表达有一种同样不可抗拒的力量。

 

我这些年再也没有朗读过什么。真的,毫无兴趣。我笑过,哭过,倾听过别人,也向别人倾诉过。甚至还恐吓过孩子,威胁过丈夫。可不是,声音有很多奇妙的功能。要说有了什么新的爱好,就是我有时会情不自禁低低吟唱,在家里,或者车中。因为久不练习,声音干涩,断续,如童话里没有上油的锡人,发出刺耳的声响,即使歌的调子动听歌词优美,也不像一种开心的享受,更像一种挣扎。但渐渐地,随着声音变得平滑顺畅,我能在走向最后的失败之前,暂时驾驭几句,也因此感到由衷的快乐。那些瞬间很个人化,即使我的家人就在不远的地方。

 ~the end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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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

简杨:喜欢写字和读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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